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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建七年,冬月。是夜,鉤月懸掛,寒風吹雪。
九年前的今日,我與阿好踏足進入大昭地界,自次以後,顛沛流離。我們見過世上最冰冷的麵孔,也遇到過最純淨善良之人。
之後,我們去了盤雁山,拜求會仙散人。盤雁山長階三千梯,阿好一步一叩,為我續命。
阿好並非等閒之輩,會仙散人收她為徒,她秉持一顆至純之心,為我找尋《奈雲集》曆儘挫折,最終卻被逐出師門。我與阿好再次流浪,最終在柯橋鎮落腳,一住就是五載。
直到蒼將軍找到阿好,直言她是失散多年的女兒,我又與阿好搬進了上京蒼宅。
至此,浮光九年,眨眼瞬間。
隻是阿好,再也不隻是阿好了。
我摸索著三枚銅錢,卻始終不肯為她起卦,看著眼前快要燃儘的香篆,心中惴惴不安。
這是阿好第二十七次進“域”,不知道這次會燃儘幾柱香篆。
平建七年冬月十三
雪姬於上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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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根香篆燃至一半時,蒼和從“域門”出來,已是寅時三刻。
蒼和左手持雪姬親手製的提燈,右手中拿著一支紅梅,臉上掛了淚珠,表情十分悲愴。
雪姬將那三枚銅錢彆進腰間,將香篆熄滅,起身上前。火爐上的菌菇雞湯咕嘟地冒著熱氣,蒼和進“域”多久,這雞湯就燉了多久。
蒼和的肩頭落了雪,她從暗處走來,簷下燭火忽明忽暗,映得她有些晦暗不明。
“一切還順利麼?”雪姬趕忙問道。
蒼和單手將沾了雪的披風脫下,隨手掛在簷下的木架上,將那支紅梅插/進桌幾上的花瓶中,與原先就有的幾支白梅交相輝映。
“還好。”
蒼和身上寒氣逼人,她在暖爐旁坐下,雪姬也跟著坐下,蒼和又拿了一旁的毛毯蓋在雪姬身上。
“我不冷。”雪姬麵帶笑意,臉上的皺紋也被微微扯起,她將手爐遞給蒼和,又為蒼和盛了碗菌菇雞湯。
“這是‘信物’麼?”雪姬眼睛不離那支紅梅,問道。
“是。”蒼和的聲音冷冷的,眉頭微蹙,“這次我用了多久?”
“五刻鐘。”
帶著香味的熱氣在蒼和的眼前氤氳開來,將她身上的寒氣一層層地剝離乾淨。
雪姬抬眼看著大片大片飄落的雪花,不由得心生感歎。記得蒼和第一次進“域”時,整整消失了一日,那時的雪姬急壞了,四處尋她。那年,蒼和隻十歲,剛從一個“吃人”的“地獄”中爬出來。
“明日我要去趟城西。”蒼和輕吹著菌菇雞湯,抿了一小口,說道。
“多加小心。”雪姬知道,這次“域主人”定是城西人,明日蒼和要去歸還“信物”。
蒼和自第一次進“域”後,便明白了其中關竅,所謂的“域”便是一個人的執念,而出“域”的關鍵,便是找到“域主人”,並且帶出“信物”幫其完成願望。
雖然時至今日蒼和已經幫二十六位“域主人”完成了心願,但是她並不知曉為何隻有她才能進“域”。或者說,她並不知道還有誰和她一樣。
這種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,很不妙。
翌日,蒼和起了大早,快馬加鞭趕往城西。
她隻想早些完成這位柳七娘所托。
剛到城西,蒼和就遇到了一隊著深色服飾之人,個個麵容嚴肅,正遣散過往的人群,將街道封閉。
“你是冇見到,那姑娘死的好慘,簡直像是被吸乾了血的,隻剩皮包骨了!”
“你說這是什麼深仇大恨啊!可憐這如花的姑娘……”
“七娘真是可憐啊,前些年才死了爹,她那弟弟還患有頑疾,她這又……唉,可讓她那弟弟怎麼活啊……”
蒼和聽著幾位婦人的交談,下了馬。
是了。
死的人正是她第二十七位“域主人”。
既然已經有官兵接手,此刻她便不方便前往,隻能再稍等等。隻要三日之內將“信物”歸還,便是完成了任務。
上京最熱鬨的街當屬天享街,自從雲間醉裡住了個謫仙般的人兒,這條街更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。
坐在雲間醉樓上的包廂,抬眼便能看見噴著蒸汽的機械車繞著繡水河駛過,時不時還能聽到幾聲鳴響。蒼和最愛聽這機械車的鳴笛聲,她一上雲間醉的樓,便將包廂的窗子打開,隨即趴在窗前,百無聊賴地盯著駛過的機械車。
“青遙君,這是新上的白露含春,您嚐嚐?”
未見其人,先聞其聲。
蒼和將胳膊撐在窗台上,微微側身,看見了端著茶進來的春溫。
春溫坐在機械椅上,他的手指操作幾下,機械椅便緩緩停在桌幾旁。
“你來上京不過月餘,已然成了紅人兒,怎麼還有空到我這來寒暄?”蒼和耷拉著眼皮,看上去精神不大好。
“我不過是將青遙君的曲子演繹出來而已,我是借了青遙君的光,”春溫將茶水擱置在桌上,“青遙君昨夜冇歇好?還是有什麼煩心事?讓我猜一猜,肯定是在為你兄長的婚事發愁吧?”
“兄長就要成婚了,我還是冇找到合適的摩的。”蒼和前幾日連著跑了好幾個地方,工匠做的摩的都太普通,冇有一個能合她心意的。
自正治年間,鹹承帝實施變法,推崇燧石蒸汽以來,大昭蒸汽器械式樣首屈一指。自長公主殿下下嫁蒼覺予時,化佑帝禦賜蒸汽摩的,蒸汽摩的便成了京中時興。
貴胄人家嫁娶便紛紛效仿,一時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,大昭蒸汽製式發展蒸蒸日上。
“可是因為上次郭嫻出嫁時的摩的?”
半月前郭嫻大婚,不顧世人議論,嫁給了北垞質子白景煜
白景煜此前曾有過兩任妻,隻是命薄,冇過多久便命殞,世人都說白景煜克妻,可誰知郭嫻就是這般鐵了心,非白景煜不嫁。而且在成婚那天坐著改良版蒸汽摩的,氣派得很,羨煞旁人,一時成了京城美談。
而郭嫻和蒼和向來不對付,此次兄長大婚,怎麼也得比郭嫻氣派才說得過去。
“何止。”
蒼和有氣無力,當年大昭第一個乘蒸汽摩的的便是我的母親大人靈暉長公主,現下京城的人都眼巴巴看著呢。前日太後昭我入宮,還專門說了此事。我現在真是腹背受敵,苦不堪言啊……”
“早就聽聞長公主殿下一心禮佛,不問凡塵事,這次竟是連親兒子的終身大事也不考量了嗎?”
春溫聲音總是溫溫和和的,就連講話時唇角也是微微翹著,真真張了副解語花的模樣。
蒼和搖搖頭,她對這位母親可是害怕的緊。
蒼和是出了名的紈絝,方纔入京一載便得此美稱。據說靈暉長公主是在彆院將其產下,回京時遭遇劫殺,自此母女分散,時隔十七年纔將其尋回。
即便如此,長公主早就深居簡出,深諳佛道,對蒼和不聞不問。
蒼和也從未想著攀上長公主,就是連這位將軍父親,她也是囫圇相認的。
直至兄長蒼兆暄自西境歸來,要為她這位失散多年的妹妹慶生,纔將長公主請了回來。長公主並不喜蒼和,偏偏蒼和謹小慎微,也被她雞蛋裡挑骨頭。起因是長公主為蒼和備了賀禮,這賀禮正是蒼和懼怕的黑貓,蒼和當即亂了陣腳,當天就讓她跪了祠堂,給了她一個下馬威。
蒼和也怯怯的,見她便心虛,甚至提起她都會不寒而栗。
隻有其父蒼覺予與兄長蒼兆暄將其視若珍寶,無所不依。
可蒼覺予與蒼兆暄常年在外征戰,無暇顧及蒼和,她也就成了達官顯貴千金口中的笑談:空有身份又如何,不過是個鄉間丫頭。
更有甚者,直言蒼和並非長公主親生,當年蒼覺予迎娶長公主之時,便立下誓言,此生忠於長公主絕不生二心。於是眾人猜測,是蒼覺予有了外室,這才惹惱了長公主,致使長公主經常獨居公主府,而蒼和便是那不知名的外室所生。
否則,長公主殿下怎麼會對其視若無睹。
蒼和卻從不在意彆人說了什麼,她性情乖戾,囂張跋扈,整日除了吃喝玩樂,就是窩在雲間醉聽曲兒,偶爾來了興致,還會自己譜曲。大抵是不想讓長公主和蒼覺予因她被人詬病,為此還給自己取了個諢名
叫做青遙。
見蒼和這副模樣,春溫直道:“隻要青遙君肯賞臉,嘗一口這白露含春,我保證能解了青遙君的煩愁。”
蒼和將信將疑,踱步走到桌前,打眼瞧上擺在桌上的青瓷雕花茶盞,“白露含春?你新調配的?”
“正是。”
春溫微微笑起來。他眼睛狹長,眼尾上挑,鼻梁高挺,不太像昭人長相。
蒼和將茶盞端起,微抿了一口,剛想放下,便瞧見了春溫的眼神。無奈,隻好一乾而盡。
“你調的茶,自然是好喝。”蒼和有些糙,不大懂茶,在她口中,隻能唱出好喝與難喝。“不過讓我喝,就有些浪費了,我又喝不出來。”
春溫輕笑,微微搖頭,有些無可奈何。
“好了,彆賣關子了。”
“我就可以給你做摩的,會飛的那種。”春溫將茶盞擱下,微低著頭,盯著蒼和的左臂看,“如何?”
“白露含春,不是茶嗎?你現在喝茶都能喝醉了?”蒼和看著眼前這個隻能窩在機械椅裡的人,“你的手能撫出最動聽的曲子,卻不見得能做出蒸汽摩的。”
“青遙君想必是忘了,我這機械椅不正是我自己改裝的麼?”春溫說這話時,表情有些得意。
而蒼和才猛然想起,兩個月前為春溫療傷後,春溫自己動手改裝了這架機械椅。
“我這條賤命是青遙君救回來的,”春溫攤開手掌,“我能成為雲間醉的招牌,也是托了青遙君的福,隻是一個蒸汽摩的而已,保證讓你滿意。”
“你的腿,我會想辦法的。”蒼和的目光從機械椅移到了春溫的腿上。
春溫搖搖頭。
“青遙,我看你現在的日子過得挺不錯的,”春溫又看了眼蒼和的左臂,隻是今日蒼和的腕袖整齊地擺放著,將她手臂上的疤痕遮住了,春溫抬睫,看向了蒼和的眼睛。
“我曾去過天國,你就在天國裡。”
他似是歎了口氣,“但是你現在這樣也很好。”
春溫的話讓蒼和有些摸不著頭腦,“你當真是吃酒了?”
春溫隻笑笑,冇再辯解。
冇過多時,蒼和便聽聞外邊吵鬨。
“蒼和!你給我滾出來!將我的玉佩還給我!”
“蒼和!!!你這鄉野丫頭果真是冇見過世麵,竟然連我的東西都敢偷!”
郭嫻帶著幾個仆從在一層的宴廳大吼,蒼和聽著刺耳,抬手揉了揉太陽穴,有些乏力。郭嫻三天兩頭找她茬,她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。
蒼和推開房門,探出頭去。
隻見紅姨上前攔住了郭嫻,“郭小姐息怒,此處並無小姐要尋之人……”
郭嫻擺擺手,那幾位仆從便上前攔住紅姨,“想必大傢夥不知道,這雲間醉的青遙君,便是蒼和,隻不過是個外室的私生子,怪不得總做些見不得人的事!”
此話一出,本看熱鬨的人都唏噓不已。有人驚歎寫出秋鴻曲的青遙君竟然就是蒼將軍一年前才尋回的千金,有人驚歎這千金竟是個私生子!
郭嫻見眾人反應,滿意地揚起頭。結果抬眼便看見了蒼和正站在二層的廊道直勾勾地看著她,而在她身旁,便是春溫。
春溫眼神中泛著冷意,手指搓磨間,彷彿已將郭嫻挫骨揚灰。
“好你個蒼和,你不要臉麵,就不怕蒼將軍因你蒙羞嗎?閨閣姑娘,整日與他廝……”
話未說完,隻見蒼和彈指之間,將一粒脆黃豆飛進她嘴中。
當即郭嫻漲紅了臉,扶著喉嚨,開始怒咳。
此時,紅姨也令雲間醉的下人將郭嫻的仆從趕退。
兩相對峙間,蒼和開了口,“春溫乃是清朗之人,你滿口汙言穢語實在有失體麵。再者,你我自從前日宮中一彆後,便再未相見,你說我拿了你的玉佩,可有證據啊。”
“我說是你偷的,便是你偷的!”郭嫻有些強詞奪理,她丟下這句話,便匆匆離開了。
蒼和有些莫名其妙。
“這是為何?”春溫不吐不快,“難不成就為了戳破你是蒼將軍之女的身份?惹怒長公主?”
蒼和也確實不知她這番行徑是何緣故,雖說她隱了自己的名字,可這也隻是麵上功夫,隻是大家從不宣之於口而已,實在是讓人摸不著頭腦。
“試探?”蒼和疑惑道,可是她在試探什麼呢。
“你們前日一同進宮,麵見了太後?”春溫問道。
“是。”
“有發生什麼嗎?”
“冇有,她比我去的早些,我去時她便已經在了,我們兩人一同出宮,卻也冇發生什麼,甚至冇講過幾句話。”
蒼和回了房,又喝了口白露含春,壓壓驚。才下了肚,蒼和便睏意來襲,昏沉沉的。
“春溫,我有些乏了。”蒼和拖遝著步子,囫圇歪斜著躺在了榻上。
“好,你先休息。”
片刻後,春溫驅著機械椅至蒼和塌邊。
他嘴角露出淺淺的笑意。春溫知道蒼和曾師承會仙散人究習毒道,自是百毒不侵,為她準備這使人乏力困頓的白露含春還是費了一番力氣。
春溫瞥眼瞧了那床塌邊桌幾上的木匣,將其打開,裡麵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隻紅梅。
他記得在柳七孃的木椅旁便有這麼一支紅梅。
好似一模一樣。
春溫麵不改色,從袖中取出銀針破了蒼和的指腹,收了些她的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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